张逸文
在正式成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以前,我并没有上过冷老师的课,也没有见过冷老师。关于冷成金老师,还在念本科的我只听过在学院里广为流传的几则传说——事实上,冷老师俨然就是咱们人大文院的一段传说。 第一个关于冷老师的故事,来自一位师兄的分享。那是在我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学院开展“五四文学节”的活动,学术部在人文楼202会议室举办了一次座谈会,会上邀请了几位文院的前辈——包括不同年龄段的教职工以及年长的师兄师姐,大家欢聚一堂,畅聊学院的往事。一位研究生师兄提到了冷老师。他说有一年冷老师带着自己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去参加思想培训。讲台上的思政辅导员慷慨激昂地进行思想教育工作,讲台下的学生们昏昏沉沉地听。或许是为了调节气氛,辅导员抛出了一个问题:“同学们,是先有党性还是先有人性?”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道:“先有人性。”辅导员推了推眼镜,继续引导:“你们再想想。是先有党性还是先有人性?”冷门子弟仍旧不依不饶:“先有人性。”辅导员摆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不对,我认为应该是先有党性!”此时,但听教室角落里的冷老师“呸”了一声,随后他那雄浑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响起:“那狗也能入党。”冷老师的声音很低沉,音量并不大,但却压过了辅导员的叫嚷,覆盖住了屋内每一个人的听觉。同学们先是怔住了两秒钟,仿佛在咂摸冷老师这句话的滋味,接着便全都狂欢般地大笑起来。 当师兄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们这些坐在一旁的大一新生们也受到了感染,跟着故事里的师兄师姐们笑了起来,仿佛冷老师此刻就站在我们面前,脸上浮现出一个读书人可贵的高傲,他正捍卫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对他不赞同的东西表达轻蔑和鄙夷。算起来,距离我首次听到这个故事,到现在已经有足足七年了。冷老师的幽默与犀利令我心折,我于是开始了对他的想象。在我的想象中,他必定相貌清癯,身材瘦削,整个人潇洒而不羁,俨然一副竹林名士的模样——嘿嘿,这是什么傻想头啊。 第二个故事则是来自楠师的口述。那天楠师的兴致格外好,他和我讲起他大学的往事。楠师也是冷老师的学生。大概是在十几年前吧,有一回楠师上冷老师的课。当时冷老师正讲到道德标准的变化对人心性的影响,他以道德要求的松动和女性行为的变化间的联系为例展开自己的论述。这时,讲台底下一个女生坐不住了,她举手站起来说:“冷老师,您不懂女人啊。”冷老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说话。于是这位女生就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她举出各种各样的观点和例证,试图驳倒冷老师。这次冷老师倒是出乎意料地耐心,他先是继续毫无表情地听那女生滔滔不绝地讲了几分钟,然后干脆侧过身子,倚在椅子上,双手叉在胸前,右臂抵住椅背,睨着眼又瞧了那女生一小会,继而轻轻“哼”了一声,淡淡说道:“一个卑微的灵魂如何能够理解一个伟大的心灵?”冷老师的声音很低沉,音量并不大,但却压过了这位女生的高谈阔论,覆盖住屋内每一个人的听觉。女生被冷老师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懵了,可她仍在负一隅之地,试图作最后的抵抗:“可我就是女性啊,我自然比您更了解女人。”此时冷老师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的声音无比威严,其中裹挟着一种电闪雷鸣般不容抗拒的崇高:“你以为你了解,你了解的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你。而我,了解的则是一个绝对真实的你,是你真实的全部。” 故事讲到这里时,楠师先是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欢乐,“哈哈哈”地大笑了几声,接着他就沉默了,他的眼神格外渺远,似乎想起了十几年前种种的青葱往事。良久良久,楠师回过味儿来,他有些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当时冷老师让我想起了谁吗?”我张着嘴,呆傻地摇了摇头——冷老师精彩的故事已经听得我痴迷了。“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配义与道,是集义所生者”,楠师先背了一段,然后感慨无限地说:“冷老师总能让我想起孟夫子。” 2017年的秋天,我第一次上冷老师的课,发现冷老师的样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相比于隐士的洒脱之气,冷老师身上更多的是一种侠士的豪迈之情。他的身材高大而强壮,脸色红润,洋溢着健康且欢快的神采。冷老师的五官中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但用“目光如炬”四个字去形容,那是再贴切不过了。他的声音同样很有魅力,雄浑、低沉但又充满力量。我们都很喜欢听他念诗,并将他念诗的方法称为“叹字诀”——譬如,诵读一首七律,冷老师并不通篇平平读完,而是在尾联的倒数第二字上重重一顿,吸一口气,再将诗句的最后一字的字音以“呼”的方式悠悠喷出。如此一来,尾字的发音遭到了弱化,有一种缥缈空灵的品质;又因为冷老师的肺活量很大,呼吸的气息特别长,所以尾字的音节也被拉得很长,这种缥缈空灵的品质于是也愈加长了,有一种让人回味无穷的感觉。经过冷老师的朗诵,我们的耳朵便能清楚地感受到一首言尽世事盛衰的诗歌中的苍凉滋味。 冷老师讲课是很有气势的。他讲课的方式,我们也起了个名字,叫“拍案法”。课上每每讲到精彩处,他并不急着讲下去,而是先用右手在讲台上重重一拍,这石破天惊的一响与禅宗的“当头棒喝”可谓有异曲同工的妙处,接着冷老师用手指向我们,目光如电、气势凛然的低喝一声:“你们给我听好咯!”这是冷老师教学的智慧,既是提示我们接下来的内容很重要,同时也能将那些心不在焉、神游物外的同学们拉回到课堂来。 冷老师是很节俭的。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春夏秋冬,每次来上课时他似乎总是穿着同样一件西装。他和我们说,这件衣服他穿了已经快有十年了,他说他是一个不太在意物质生活的人,生活中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衣服穿着贴身就行,花那么多钱在衣服上他很心疼。惟有一次例外。那次是央视找冷老师录制节目,这款教育类系列节目面向的是全国的中小学生。为表郑重,冷老师特意定制了一件红色马褂。那天他就穿着这件红马褂来给我们上课,他兴致非常好,在讲台上来回踱了好几圈,似乎是想充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终于,冷老师还是忍不住了,他点名叫自己的学生梁博宇起来回答问题:“梁博宇,你看我今天这身衣服好看不好看?”宇哥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给出肯定:“挺好看的。”“是真好看还是假好看?”“嗯……是真的很好看啊。” 冷老师对自己的道德要求是非常高的。冷老师少年得志,名扬四海,总会有很多校外人员因为仰慕冷老师的才名而跑来旁听冷老师的课,这里面有男有女。冷老师对他们很亲切,他对他们说:“你们愿意抽出时间来听我的课,这是我的荣幸。”这些人和冷老师混熟之后,冷老师甚至会开车把他们送回自己的住处。送女学生回家,他是很谨慎的,这必须满足一个前提条件:车上得有其他的男同学,而且他一定是先将女生送回家,再将男生送回家。“男女授受不亲,”冷老师时常和我们说:“我从不和女生同处一室,孤男寡女成何体统。”冷老师总是和我们强调:男女有别,是一个正常社会最起码的标准。这种近乎酷不入情的道德约束,或许在某些人看来甚至算是有些迂腐和刻板吧。但也恰是这种迂腐和刻板的道德,在当今的大学校园里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啊。 自然,听冷老师讲课是非常快乐的一件事情。但如果课堂上有我的好兄弟——驰昊参与的话,那么冷老师的课堂将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欢乐的地方。驰昊是位妙人,他来自浙江龙游,于是给自己取了个雅号——衢州周生。这位衢州的周生声称自己生平有所敬者一人、所好者二事。他所好的两件事,其中一件是给RPG游戏写自动打怪练级的脚本,另一件则是在课上记笔记。驰昊的笔记记得非常认真,也非常详细,老师在课上讲的知识点,他几乎可以方方面面地都照顾到。而他生平最尊敬的人便是冷老师。他经常和我们炫耀,他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听过冷成金老师的大名了。那时驰昊非常喜欢他们班上的语文老师,而语文老师常和他们提起冷老师,说冷老师才华横溢,是他这一生最敬佩的人,耳濡目染之下,志学之年的驰昊便也就对冷老师怀抱起了无限的憧憬。从大三来人大交换开始,一直到考入人大正式成为文院的硕士研究生,驰昊总共七次选过冷老师的课:“唐诗宋词选读”他选了四次,“中国文学思想史”则选了三次。尽管在这七次课里面,冷老师的观点往往是前后贯通且一致的,可只要冷老师站在讲台上,那么这堂课驰昊就会津津有味地听,笔记则专心致志地记。冷老师的课,驰昊上了七次,笔记便也就记了七本。 渐渐地,驰昊已经不满足于记录冷老师的学术观点了,热爱记笔记的驰昊决定把冷老师在课上讲的话全都记下来,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这个名场面。话说2018年春假过后,冷老师刚参加完“全国苏轼研讨会”,从海南回到北京。这一天冷老师正在给我们讲苏轼的“悲剧意识”。既然讲到了苏轼,冷老师便顺带提起参加这次会议时的所见所感,进而又聊到海南这几年以及未来的发展情况。“海南是个好地方呀,”冷老师颇有感触地说,“以后你们毕业了也可以尝试去海南发展嘛。4月30号的时候,国家发改委发布了一则通知,主要内容就是要大力发展海南的经济和文化产业……”当时我们全班同学都仰着头,聚精会神地听冷老师讲课,唯有一人低头奋笔疾书,此人正是衢州周生——驰昊,他已经立志将冷老师的话全都收录在他的笔记中。 冷老师远远地瞧见驰昊伏案疾书的模样,想着自己现在只是闲聊,没有讲到什么学术问题,所以断定驰昊肯定不是在做笔记,既然不是在记笔记,那肯定就是在写和课堂无关的东西。他于是喊了一声驰昊的名字,而驰昊正在忘我地记录冷老师刚才说过的话,于是便就随便应了一声“到”,头都没有抬。冷老师有些生气了,他又叫了一声驰昊的名字,他此时的声音里已经充满了威严:“周驰昊!你把笔给我放下!”驰昊这才反应过来,他放下笔,惊恐地望着冷老师。 冷老师问:“你在干什么?” 驰昊说:“老师我在记笔记。”刚说完这句话,他仿佛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于是拿起笔又情不自禁地记了起来。 冷老师这时不怒反笑:“哎呦,那可谢谢你。真没想到,你听我的课听得这么认真呐?” 驰昊依旧陶醉在他记录的快感里,对悄然而至的危机浑然不觉。他抬起头,对着冷老师咧开嘴,憨厚地一笑,然后继续埋头书写。而我们几个男生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望着驰昊,心想一会可有好戏看了。果不其然,冷老师拍案而起,驰昊吃了一惊,手中的笔一个没握住于是掉到了地上。冷老师喝到:“你倒是给我们念念,你都记了些什么。” “好的老师。”但见驰昊蹲下身去,把地上的笔捡到桌子上,在这个匆忙的过程中,他的头还和桌子撞了一下,眼镜被桌腿卡歪了。他坐回椅子上,先是扶正了眼镜,然后吹了吹笔记本上的墨渍,无比郑重地捧着本子开始念:“海南是个好地方呀,以后你们毕业了也可以尝试去海南发展。4月30号的时候,国家发改委发布了一则通知……”驰昊娓娓读来,字字珠玑,简直和冷老师刚才说得分毫不差。 冷老师当时的表情,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先是站起身来,双手按住讲台,身体前倾,那两道闪电一般的目光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驰昊压去。但随着驰昊一板一眼地朗诵自己笔记本上的文字,冷老师知道这个学生是真的在记笔记,他没有欺骗自己,于是目光温和了很多,这温和的目光掺杂着一位老师对自己学生的怜爱;可他的眉头随即皱了起来,并逐渐往上拱,两条眉毛呈现一个“八”字型,这显然是无奈的表情了——毕竟谁会记录这么无聊的闲话嘛。驰昊仍旧在诵读,冷老师于是干脆坐回到椅子上,他的眉头越耸越高,还不时用手捂住嘴,我断定他捂嘴的时候一定是在偷着笑,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也就不再加以掩饰,终于“哈哈哈哈”地仰天大笑起来,冷老师这一笑引发了连锁反应,我们也跟着哄堂大笑——毕竟我们也憋了好久了。 冷老师挥手示意驰昊停下,语气非常温和,但又有一些调侃的意味:“驰昊啊,是不是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会记录在案呀?” 有道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其实驰昊只要不假思索按照实际情况回答“是”就行了,可偏偏这个档口他思考了几秒钟,然后给出了一个近乎零分的答案:“其实也不是,您说的有用的话我记,没用的话我不记。”衢州周生并不想做一个阿谀之人,所以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给出的真诚回答。但一个学生怎么说老师说的话没有用呢?冷老师继续笑眯眯地问驰昊:“那你倒是说说我说的话里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呢?”驰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杵在那里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驰昊那副期期艾艾的样子,冷老师越看越来气,于是对驰昊说:“学而不思谓之罔,思而不学谓之殆,我看你是既罔又殆。这样吧,你就站到教室后面反省一下。”驰昊站起身来,向冷老师鞠了一躬,然后缓慢地往后面走。我看着他落寞而苍凉的身影,觉得很喜感,于是没忍住偷偷笑了几声。然而我这个小动作并没有能够逃过冷老师的法眼,他叫住我:“张逸文,你笑什么笑?”突然之间被冷老师点名,我心中升起了一阵不详的预感。我向前伸着脖子,摊开双手,作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只听冷老师接着说:“不要装,说得就是你。周驰昊犯错误,你觉得很好笑是不是?你也跟他一起到后面站着吧。”我于是只得学着驰昊的样子,站起身来,向冷老师鞠一躬然后朝教室后面走。望着我落寞而苍凉的身影,这时班上的其他同学实在是忍不住了,再一次哄堂大笑起来。但我知道,他们这次嘲笑的对象已经从驰昊换成了我。我站在教室的最后面,皮皮赖赖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心里着实有些委屈:偷着乐的又不止我一个人,为什么偏偏针对我嘛。 几乎整个硕士生涯的三年里,我都有这样一种错觉:冷老师并不喜欢我,在他的眼里,我一定是那种既不听话又自以为是的坏学生。这样的想法,在我硕士毕业论文答辩会议之后被彻底颠覆了。在答辩会议上,郑志良老师向与会的其他老师介绍了我的情况,他告诉大家,我的博士生入学考试失败了,正在准备接下来新一轮的博士考试,当时冷老师也在场。会后,冷老师特地用微信语音给我打了通电话。 看到是冷老师打来的电话,我不禁有些惊慌失措。电话刚接通,冷老师就说:“你的这篇论文写得很不错啊,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知道,冷老师是不常夸人的,他这一句话的分量对我来说很重很重,一时之间,我受宠若惊。冷老师接着又说:“考博失败了?为什么没考上呢?”我跟冷老师说了一些自己在考博道路上遇到的困难和阻碍,讲了一些自己能力上的不足,并向他询问了一些我在治学上的困惑。冷老师耐心地听我讲完,然后一条条为我分析,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给我解答。不觉聊了很久。快要挂电话了,我对冷老师的关心万分感激,于是十分真诚地说道:“冷老师,今天真的太谢谢您了。” 电话那头冷老师“哈哈”地笑了两声:“你我师生之间这么客套干什么。” 听冷老师这么说,我不禁心头一热,于是说道:“我原本以为您不怎么待见我,我觉着在您心里面我应该是个很不听话、很逊的学生。” 冷老师似乎也没有预料到我会突然地向他剖白自己,他“嚯”了一声,问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老师您还记得我第一次上您课时候的情景嘛?那时您在给我们讲‘悲剧意识’中的‘亲证理论’,我有点不太赞同您的说法,于是举起手想跟您讨论一下,结果我还没说两句呢,您就打断了我,用十分威严、不容置疑的口气质问我说:‘你是在置疑我吗?’那一刻我心里暗叫不妙,想着,应该已经给您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 “哈哈哈,小孩心思。”冷老师又爽朗地笑了起来,“恰恰相反,我对你的印象出奇的好。尤其是那次课堂展示,我记得你讲的是李商隐。我觉得你讲得很精彩,你很有灵气,文本分析的能力很强,是个可塑之才。”冷老师突如其来的夸赞使我喜出望外,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会给我这么高的评价,我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血潮上涌,整张脸都滚烫滚烫的,我屏住呼吸,听冷老师继续往下说:“至于当初为什么要打断你嘛,我不过是想挫挫你的锐气。我怎么可能会只因为你不赞同我的观点而记恨你呢?我的气量还不至于那么小。年轻人有思想、有朝气、爱思考、爱讨论,这本身是非常好的事情,值得鼓励,但你得分场合。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课下交流,你问我答,进而我们相互讨论,这叫‘解惑’;课堂的主要用途不是‘解惑’,而是‘传道’与‘授业’,那是老师传授知识的地方。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想到了就说两句,那可怎么好?”说到这里冷老师叹了口气,:“现在的学生呐,那是越来越不好教了。中国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都学西方,搞什么开放式课堂,提倡老师和学生的平等地位。我就不看好洋人的这一套,中国的课堂就得有中国课堂的样子,师授而生受,这是最起码的嘛,尤其是你们这些学习中国古代文学的学生,应该继承这样的传统。须知道,立学者,先立人。尊师重道这是最基本的品德,你们很多年轻的学生啊,读了两本书,就自觉了不起了,总想着在课上出出风头和老师掰掰腕子,这样的行为,于人于己,都是有害无利,它甚至会遮蔽你对自己的认知,不利于你长远的发展。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我要及时喝止你。 “逸文,我们不妨再多说几句。为学者,最可贵的品德是什么?不是勤勉,不是聪颖——当然它们都很重要——而是谦卑。惟其谦卑者,方为最通透之人。我见过不少的学生,他们看起来都很聪明,而且似乎也很努力,但为什么最后却泯然于众人了呢?因为他们不谦卑,他们总是眼高于顶、目空一切,这个也瞧不起,那个也看不上,他们一直守着自己这种迂阔的傲慢,至使他们失去了许多转益多师的机会,所以他们最终平庸了。什么叫做‘谦卑’?唯‘情会’而已。那什么又叫‘情会’?就好比你去评价一位学者的成就,或许他作出的种种业绩并不能如你之意,但先别忙着否定他,要先站在他的角度、他的立场,去想一想他的难处是什么,想通了这一点,你或许更能进入他的研究。对别人指手画脚总是很容易的,哪怕是一位最优秀的学者,你都能从他的文章里面挑出一些学理上的毛病,可比起批判一个学者的学理逻辑,体谅他的立场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因为很多解决问题的学理逻辑,只有进入到这个问题的最初立场才是有可能成立的,所以抛开立场去谈学理,这本身就是最不学理的一种行为。而你们很多年轻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去体谅人家的立场和处境——治学如此,为人亦然。 “我明白,我现在和你说做人要谦卑,你可能都会偷偷笑话我,认为我是自己说到但却做不到。我懂,你们当中很多人上我的课,会觉得我有时候有些固执,说话有些绝对。但‘固执’‘绝对’和‘谦卑’并不冲突,后者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品格,而前者不过只是一种姿态。我嘛,始终是这样想的,矫枉必须过正。人嘛,得要刚烈一点,折之可也,摧则不可。” …… 冷老师就这么说下去,说下去。他始终是这样健谈,他就这么把他的金玉良言,一字一字、毫不吝啬地说与我听。我知道,他这是将他多年以来治学的经验和体会向我倾囊相授,他是真真正正对我毫无保留,把我当成他自己的学生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与冷老师贴得那样近,老师于我,俨然就是如父如师的存在了。 我们又聊了很久很久。直到聊天的最后,冷老师对我说:“你这孩子有点才气,所惜之处,在心志尚不甚坚、心性尚不甚定:你多愁善感的性格致使你非常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干扰,这倒也像个诗人。不过想要成才,你还得继续再捶打捶打,所以这次考博失败对你来讲并非坏事。”老师又说:“是应该出去闯荡闯荡,男子汉大丈夫总窝在一个地方也没什么出息。其实,在哪里读书,跟着谁读,这些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生活,你如何完成自己,你是否对你所处的世界具备应有的尊重与体谅,你怎样去亲证,你怎样去建立自己的价值。下一轮考试你可多联系几位老师,多试试几次,我相信你一定会遇到赏识你的老师的。但如果你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没有合适的去处,那么,我非常欢迎你来考我的博士。” 挂了电话,我心里暖洋洋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远没有冷老师说的那样优秀,可那时我甫逢失败,正处于人生中的至暗时刻,我十分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的理想,我对我的未来感到一片茫然,冷老师的鼓励使我重新拾起信心,没有被这次失败打倒。 二战成功之后,我获得了将近一年的读书时间。我首先找来冷老师的书:《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中国文学的历史与审美》《论语的精神》,紧接着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我读得是那样认真,一个字、一句话也不放过,我尝试着遵循老师的教诲,去发掘老师的立场,去体谅老师的难处,去揣摩老师落笔前的良苦用心。曾经的我就像冷老师说的那样,隐隐觉得他多少有些固执和绝对,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开始为自己的肤浅感到羞愧。我无法自拔地沉浸在他那真诚畅达的文风里,渐渐地,我终于体会到了,原来那些时而嬉笑怒骂,时而纵横捭阖的文字背后,屹立的是一颗伟大的心灵。这样一颗伟大的心灵自始至终都在迫切地思考一件事情:一个中国人何以能够称为中国人——在现代主义后现代的冲击之下,在资本全球化的浪潮之中,一个中国人如何能够通过对中国古代文学之美的体会和再体会,重新找到安置自我的精神家园,清楚地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并充满信心地走下去呢?为了解决这样一个难题,这位伟大的心灵毫不吝惜地奉献出了自己一生的光阴。 我于是想起有一次冷老师在课上不无感慨地和我们说:“你们有些同学喜欢听我讲课,就像现在学术界有些学者喜欢用我的悲剧理论分析问题。可是,喜欢听我讲课的同学,你们真的能记住我所讲的东西嘛?那些使用我理论研究问题的人,真的能够明白我理论的内涵嘛?不见得,都不见得。不过话又说回来,思考问题,写成文章,形成一种我们称之为学术的东西,并不是为了让谁记住,也不是为了让谁理解。归根到底,治学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重要的是,存诚于心,哪怕不是为了谁,我们也要自己对得起自己。” 过年的时候,我给冷老师发了一个新年问候。一如往昔,冷老师简短地回了一句“谢谢”。过了一会,冷老师又发来一条语音:“逸文最近如何?”我赶忙回了长长的一大段,大概意思是说,考博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已经有了不错的结果;这段时间拜读了老师的几部著作,收获很大,但同时也有不少困惑,希望能够等到秋天回到北京之后,可以继续向老师问道解惑;我还说,我知道老师好酒,所以特意准备了一瓶好酒,以学问佐酒当是人生雅事,万望老师给我一个机会呀。冷老师没有再回我,这倒也蛮符合老师不拘小节的作风。我丝毫不介意,反而开始期待着秋天之后与老师再会的日子。说到与老师喝酒,我还专门在“喝什么酒”这个问题上费了一番心思。茅台自然是不行的,这种酒虽则名贵,但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关键在于此酒虽然香气馥郁,但过于浓烈,有失雅士清淡;五粮液虽然是好酒,口感纯净甘甜,但所惜之处在余味往往不足,冷老师也未必会喜欢;想来想去,还是梦之蓝妥帖,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这种酒的滋味柔中有刚,朗练干脆,且回味悠长,最是长情、最是可人,一定很对冷老师的路子。其实我不太能喝酒的,我的酒量极差,基本三杯就倒,这一点我的朋友们都知道。可是,我真的真的,好想和冷老师喝一杯啊。 直到今天噩耗传来。他们说冷老师去世了。我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于是赶紧给宇哥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宇哥证实了这个消息,他说他正在赶往冷老师家的路上,我们沉默了一会,互道一声“珍重”,然后挂上了电话。我看了看家里酒柜上静静立着的那瓶梦之蓝,又翻了翻和冷老师的聊天记录,目光落在那一句“老师,您可一定要给我个机会呀”上,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同老师把酒言欢了。 我倚在窗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依稀记起来,刚读研的时候,自己不太适应冷老师讲课的风格。于是在师门的读书会上,我向楠师表达了自己的困惑。楠师“嘿嘿”一笑:“你呀,要尝试去学习体会冷老师的可爱。冷老师呢,他的身上保存了一种老人大人的风范,这是从黄保真先生、蔡钟翔先生、成复旺先生一脉传承下来的风范,是老人大人独有的风范。那种讲课时,滔滔不绝、纵横捭阖、俾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魄,才是英雄本色嘛,这可不比当下的很多学者看似严谨,但实则唯唯诺诺、什么也不敢说于是什么都不用负责的鸟样子要有趣多了、可爱多了?文院从前的老先生们都已经相继谢世了,他们的风采你无缘再见,冷老师是硕果仅存的一位,你要好好珍惜与冷老师相处的时光。” 我正回想着楠师的话,窗外忽然刮进一阵料峭的寒风,我感到一种直觉的混乱,冷老师昔日的种种涌上心头,他的音容笑貌从我感官的各个方面侵袭着我,我知道我正在不可避免地接受一个伟大灵魂的逝去。恍惚之间,我只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很难过。楠师言之有理。冷老师的离开,不仅带去了我们的欢乐以及对他的思念,同时也象征着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一个曾经伟大时代的终结。
张逸文,中国人民大学2017级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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